一、空间与赛博空间:
德勒兹的游牧美学旨趣
作为“20世纪最重要的空间哲学家”,德勒兹的空间思想广泛渗透和影响了形而上学玄思、文化传媒理论、电影研究、城市规划、政治技术等领域。其中,光滑空间(smooth space)和条纹空间(striated space)是一对颇为重要的概念,对研究赛博空间和电子传媒文化有着重要的理论意义。
光滑空间与条纹空间概念主要出自德勒兹和加塔利的《千高原》一书。《千高原》不依常规结构的写作给人留下独到而奇崛的印象,被认为是“摇篮版超文本”。它借用地理学上的“原”(高原或平原)概念取代传统书籍中的“章节”概念,虽然每一“原”都标明日期,但不同“原”的时空互相交叠、巧合、分支延展,构成了多元互联、流转多变的共振域。高低不同的千面高原之间隐伏着纵横交错的指涉(参照)性话语,读者可以从任何一个序列进入阅读。
德勒兹与加塔利指出:空间混杂着光滑与条纹的力量,涵盖政治、历史、文化、艺术、传媒诸多领域,可以根据光滑和条纹的程度加以测度。这是一种地理哲学意义上的游牧美学的特殊表达。光滑空间意味着无中心化的组织结构,无高潮,无终点,处于变化和生成状态。块茎、火、中亚游牧族的大平原、沙漠、大海、极地冰雪、空气、风景、思想、音乐等等,皆属光滑空间;传媒、娱乐工业、资本主义皆可创造新的光滑空间。光滑空间没有长期记忆,没有宏大理论和堂皇叙事,只有微观历史、微观社会学⑥。光滑空间还指一种无拘无束、浩如烟海的空间,没有等级制的边界或分野,没有凌驾于其他事物之上的特权制和区域,因此更多地与无意识相关。它由欲望机器和力量流所充盈,更多地为事件所占据而不是为既定的事物所占据。而条纹空间则与此对应,以等级制、科层化、封闭结构和静态系统为特征,纵横交错着已设定的路线与轨迹,有判然而分的区域与边界。德勒兹关于空间的论旨,可以在法国历史学家德·赛都1984年的一篇论日常生活的文章中获得极佳的阐释:空间是一种“处境”(place)的话语实践,一种处境就是一种特定的辖域,可以对它命名、测度与绘图。人类社会的发展不断积蓄的力量——政治、历史、经济、文化的冲突不断地对空间命名、测量、占有和分配。虽然人类主体生活在社会文化的条纹空间,但同时又由此不断地孕生着新的光滑空间⑦。
光滑空间与条纹空间既分且合、既历时又共时,不停地互相转化与调适。光滑空间是“强度”的,条纹空间是“广度”的。光滑空间可以通过条纹空间来感知,从而对大千世界进行生活体验和审美感悟,以便对既定的处境(辖域)“解辖域化”。建立新的联系可以创造或打开一个新的空间。而赛博空间的电子网络链接的无限开放性可谓佳例。传统空间概念是一个同质的、总体化的概念。德勒兹从其游牧美学的光滑空间概念出发,强调光滑空间可以干扰传统空间的条纹辖域,通过无限链接展开的空间化,从不同性质的处境的阻隔中创造运动变化的时空马赛克。由此,德勒兹启迪了空间诗学与电子传媒相结合的思路,为光滑空间与赛博空间之间的逻辑与学理联系奠定了研究的基础。
赛博空间是以新型电子传媒为标志的,是一种社会文化的“千高原”,是思想交流、碰撞的多元性平台,其中既有条纹空间,也有光滑空间,虽然也有定居空间,但更多地是游牧空间。由数字媒介开启的赛博空间主要是一种光滑空间,其中充盈着自由流变的游牧美学旨趣。虽然条纹化、辖域化的现象在电脑网络上无处不在,在某种意义上,各种门户网站、网络游戏、网络聊天、个人网页、博客……都在建设属于自己的辖域,设置自己独特处境的话语实践,但是,电子传媒的数字化链接所具有的瞬息同步性、多媒体性、超链接性、虚拟性、互动性等⑧,却无时不刻在对这些条纹空间进行解辖域化,从而创造新的开放式的光滑空间与游牧空间。深受德勒兹和加塔利影响的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列维(Pierre Levy)把赛博空间界说为由新的传播媒介构成的电子网络空间,认为全球电脑互联和电子网络“海量信息”(流转不息的“新洪水”)的积极潜力使信息闭锁的条纹空间(信息诺亚方舟)解辖域化,成为无法焚毁的图书馆和巴别塔。列维宣称:“赛博空间是我们所居住的不断扩展的‘游牧’星球的一个重要构成。”⑨
德勒兹和加塔利在《千高原》第14原以“1440:光滑与条纹”为题,以汪洋恣肆的风格,专门从技术、音乐、海上、数学、物理、美学及游牧艺术等层面对光滑空间与条纹空间的问题加以天马行空般的精微阐发。他们认为,资本主义运作的复杂过程带动符号系统——交通模式、都市模式、传媒与娱乐工业,以及感知方式等的运作,条纹资本与光滑资本都在生成与发挥作用。“作为条纹化的结果,资本主义带来了完美的非平衡点,而循环资本有必要重新创造,重新建构一种光滑空间,人类命运在其中将会重铸……在新的光滑空间的生成中,资本主义达到了‘绝对’速度”,这是一种“解辖域化的光滑空间”⑩。“辖域化—解辖域化—再辖域化”以及“逃逸线”是德勒兹经常使用的一组关键概念,可以借此从哲学美学的维度思考和看待世界万物,包括赛博空间与电子数字传媒。例如,网页建设是一种辖域化或者条纹化的过程,它在电脑网络世界里圈定了属于自己的空间,但是电子数字媒介的超文本、超媒体、超链接的特质使之能够轻而易举地解除其封闭性,促使它呈现开放性,通过超链接打开一个个“窗口”,让条纹空间转化为光滑空间,亦即解辖域化,实现快乐的逃逸线功能,并且由此与形形色色的网页链接起来,形成新的辖域即再辖域化。这个过程永恒流转,充满差异,恰如尼采的“永恒回归”。只不过,尼采谈的是时间,而德勒兹关注的是空间而已。光滑空间和解辖域化与赛博空间特质契合,具有游牧美学的特质。从隐喻层面说,可以把赛博空间比喻为气象万千、重重叠叠的“千面高原”,网民犹如这些高低不一的高原或平原的“游牧者”,电子数字媒介则好像他们的神骏,供他们尽情地驱策和游牧,饱览数字文化艺术无限风光,进入各种话语实践的处境。
在微观论析层面,德勒兹与加塔利在《千高原》14原的“美学模式:游牧艺术”论题中,结合绘画、音乐、动物撕咬、欧洲北部的日尔曼、凯尔特移居与东方帝国之间的游牧民族,以及埃及、亚述、希腊、中国等“帝国之线”等等,对光滑空间与条纹空间加以诠释。例如,他们认为光滑空间在艺术上是一种近景和短期记忆,融艺术的视、听、触觉为一体;而条纹空间的艺术是一种远景和长期记忆,主要是一种视觉空间。绘画是近距离的、通过多种感官功能完成的,但是要从远距离观赏它。描画麦田时光滑空间太近,不见标志,需要条纹空间的呈现:画线、分层、严格的几何学构图,等等。类此,作曲家近听,而听众远听;作家以短期记忆写作,而读者以长期记忆接受。光滑空间是一种游牧空间,如动物撕咬扭打之际,它们脚下的土地不断地变向,空间不断地流转;条纹空间是远景视野,有固定不动的参照系,建构中心视角,带有想象性的普遍价值和视界。光滑空间没有背景、平台或者轮廓,各部分之间的方向、标记、链接不断变异,如荒漠、陡坡、冰雪、海洋……;条纹空间会消失,打开通向新的光滑空间和另一个条纹空间的道路(11)。因此,光滑空间与条纹空间、游牧空间与定居空间并不是简单的二元对垒,我们的日常现实生活空间与网络的虚拟现实空间、传统文化艺术与数字媒介新型艺术之间也不是简单的真实/虚拟、原本/摹本的二元论关系。按照德勒兹和加塔利的观点,各种空间的属性不同,但是可以混合并存,光滑空间与条纹空间也是如此。“一旦简单地指出了两者的分别,就必须讲清楚它们更复杂的差异。我们必须提醒自己,这两个空间实际上是糅合共存的:光滑空间不断地转化为条纹空间,条纹空间不断地修正、返回光滑空间。两者可共时发生。但共生并不妨碍对它们的抽象、区分。两个空间并不以同样地的方式交流”(12)。从逻辑关系来说,光滑空间与条纹空间的关系可归纳为:两者简单的二元对应关系,两者的复杂关系,两者糅合的事实以及互通的途径,糅合的原则与非对称糅合关系等。
游牧美学在光滑空间与条纹空间关系的理论图式中是极为重要的审美取向和诗学内核。游牧美学具有破除既有状态,在差异与重复中不断逃逸或生成新状态的性质。德勒兹常被视为“游牧思想家”,这并非空穴来风或者单纯的文学隐喻。游牧这一概念几乎贯穿德勒兹全部重要的著述。游牧论(nomadism)集中体现为生成状态,发挥着挣脱严谨、固定、独裁、等级制的符号体系藩篱的逃逸线的功能。德勒兹认为游牧“没有历史”,“只有地理学”(13),因为历史是极权主义和权威叙事的产物,历史总是拒斥游牧者。在他的《差异与重复》中,游牧意味着由差异与重复的运动构成的、未科层化的自由装配状态。在游牧美学意义上,赛博空间充满着非确定性和可能性,其多种因素的影响导致千差万别的结果,因而是一种具有游牧韵味的魅力十足的光滑空间。网民、思想家、哲学家、科学家、艺术家和游牧者一样,能够通过他们的网上“冲浪”或者探索轨迹不断地链接或创造新的空间,从一个辖域到另一个辖域,从给定世界的条纹空间走向光滑空间和强度的领域。德勒兹和加塔利由此建构了一种审美的诗学叙事。 |